时间:2025-07-31 22:10 作者:疯狂大菜刀
象牙塔下的“金融帝国”:美国大学何以成为“一门生意”?美国高等教育已成奢侈品。
文|硅谷101
前段时间,特朗普向哈佛“宣战”:冻结联邦拨款、威胁撤销免税地位、试图限制国际招生。
7月28日,媒体报道哈佛有意向联邦政府支付高达5亿美元的和解金,以结束多项联邦调查。此前一周,哥伦比亚大学也宣布将支付2亿美元。
这些博弈将美国大学与政府的矛盾推至风口浪尖,也折射出美国大学复杂的财政体系。同时,美国国会也正加速推进改革,计划直线提升大学捐赠基金的课税率。
曾经,不少学校主要依赖于捐赠基金的投资收益创收:它们重仓私募股权和风险投资,在过去几十年创造了惊人回报,而如今这套玩法却不再奏效。
这篇文章我们就来聊聊:为何政府资助与捐赠基金如此重要?面对投资回报下滑和政府挤压,学校该如何破解财政困境?更重要的是,教育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大学的金融化、市场化与行政化,将让美国的未来付出何种代价?
我们先来算一笔账:美国的大学最基本的分野是公立和私立大学,其中最大的区别是公立大学一般由州政府出资建立,因此对州内居民收的学费较低。
根据Education Data Initiative的数据,2024-25学年中,美国私立大学的平均学杂费超过58,000美元,公立大学的外州学生为28,000美元,而本州居民为10,000美元左右,四年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这仅仅是平均值。在我们耳熟能详的私立大学里面,哈佛大学一年所收的学杂费共86,000美元,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官方数据也显示学杂费最高可以达到52,000美元。
根据美国国家教育统计中心的数据,在过去20年里,学杂费在公立和私立高校里分别涨了接近150%和200%。
Miguel Urquiola
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家:
美国的大学学费高得离谱。如果告诉一个欧洲家长在美国上大学要花多少钱,他们可能会当场晕倒。
例如,德国的公立大学是免费的;而在英国,即使是牛津、剑桥这样的名校,英国本国学生的学费上限也被限制在约1.2万美元左右。相比之下,美国的高等教育体系没有类似的价格管控机制。
但是,如果你去问这些动辄收费七八万的精英高校,他们会告诉你,我们收的钱一点也不贵。
孙昱
金融时报驻纽约投资记者:
它会说,维持这个学校运转实在是太贵了,我们这么收已经是便宜你了。当然我是这样理解,因为经营学校,教授工资很高,各种硬件、软件设施都很贵,都是往最好的去配。所以确实,教育就成了奢侈品。大学可以说,我们就算收你一年60,000的学费都不足以覆盖我的支出。
那么,除了学费之外,美国大学的收入从哪里来呢?
我们刚才提到,美国大学有公立和私立之分。公立大学承担着“为本地学生提供可负担教育”的任务,因此接受州政府资助。不过,过去几十年间,公立学校获得的州政府资助也在不断减少。
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为例:2024财年里,这所顶尖公立学府的预算高达38亿美元,但州政府拨款只占了其中的14%。相比三十年前高达50%的比例,州政府对公立高等教育的支持已经大幅缩水。
它的最大收入来源是学生的学杂费,占总预算的近三成。除此之外,学校还依靠联邦政府的科研资助、私人捐赠、校内服务创收,以及像博物馆、学生宿舍、演出中心等辅助性经营收入。
不过这些收入很多都带有“专款专用”的标签。比如联邦资助只能用于指定的研究项目,捐赠往往限定只能发放奖学金,连投资收益也可能用途受限。
而私立大学,比如哈佛、耶鲁、斯坦福,从州政府几乎拿不到一分钱。和公立大学一样,这些学校也依赖于学费、联邦拨款和私人捐赠,且由私人捐赠组合而成的捐赠基金(endowment),所占的比例比在公立学校大得多。
2024财年,哈佛大学的总收入为65亿美元。这其中,捐赠基金收入占了45%,剩下的学费收入占了29%,联邦政府及其他非政府的研究补贴占16%。
除此之外,部分学校还可能有其他收入,就比如学校运营的医院和体育队。
首先来看大学医院。以匹兹堡大学的UPMC(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Medical Center,匹兹堡大学医疗中心)为例,这家附属医疗体系在2023年全年营收达到280亿美元,拥有40家医院和8,700张床位。它产生的大量现金流,可用于支持医学院、科研项目和教学资源,是大学重要的财政支柱之一。
再看体育队,尤其是像NCAA一级联赛(简称D-I,是美国大学体育总会NCAA下的最高级别联赛)这样的体育项目。以俄亥俄州立大学为例,其体育部门在2023财年创下2.8亿美元营收,主要来自NCAA比赛门票、电视转播、赞助商以及校友捐赠,属于全美顶尖水平。
即便2024财年收入略降至2.55亿美元,仍带来巨额资金,用于学生奖学金、设施建设和球队运营。其他顶级学府如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阿拉巴马大学、密歇根大学等,也纷纷突破2亿美元规模。
最后,在一些擅长理工的大学,如麻省理工、斯坦福等,像生物医药和芯片设计这样的科研结果商业化,也会带来技术转化及专利收入。根据官方数据,2024财年,斯坦福从专利授权中获得的毛授权金收入约为6860万美元,涵盖541项技术成果。
同时在美国,大部分大学,无论公立还是私立,都是非营利机构,因此在税收上和大部分医院、慈善组织、公益机构一样,享有501c(3)组织的税收优惠。而这,也是特朗普政府不满的一点。
特朗普:
我认为免税地位是一种特权,而且这种特权被很多学校滥用了,远不止是哈佛。所以我们看看事情最后会怎么发展,这确实是这些学校必须非常非常小心对待的问题。
此次受到政策影响最大的,也是美国高校依赖度最高的收入来源就是:捐赠基金。
大学的捐赠基金,其实和养老基金、保险基金等很类似,并不是单单一笔巨大的款项,而是由几千笔捐款共同组成。
在美国,通过捐助来回馈自己所处的社区是一项传统,而大学也不例外。随着大学规模不断扩大,校友的职业生涯步步高升,捐助基金的数额也水涨船高。
为了支持高等教育的发展,长期以来,美国政府对捐赠基金的投资收益部分仅收取1.4%的低税率,有助于让大学通过投资扩大捐赠基金的规模,并将这些钱重新投入到教育和科研过程上。
同时,捐赠的部分对捐赠人本身也是免税的,这就让大学更有动力和理由为捐赠基金募款。
在这个过程中,收益最多的是私立精英大学,因为一流大学有大量杰出的校友,所以可以雇佣专业的投资人才来管理捐赠基金。其中,耶鲁大学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位于康涅狄格州纽黑文的耶鲁大学,不仅拥有世界第二大校友捐赠基金(约414亿美元),更是为所有学校开创了一个名为“耶鲁模式”的先河。这是一套专为大学捐赠基金量身打造的投资体系。
这个故事要从1985年说起。那年,31岁的耶鲁经济学博士David Swensen被他的导师请来接手耶鲁的捐赠基金。当时他在风头正盛的雷曼兄弟工作,从事新型金融产品的开发。他的导师说服了他放弃了将近80%的华尔街薪资,参与他之前没怎么接触过的资产管理工作。
而后续的故事证明,这一举动正开启了一场投资革命。
当时几乎所有大学都在用所谓的"6/4配置"——60%投股票、40%投债券。但Swensen发现:大学的资金是永续存在且免税的,因此完全可以投资长期非流动资产。于是,他大胆押注私募股权、风投、对冲基金和房地产,并建立了一支专业团队来严选管理人。
这种模式让耶鲁获得了非常惊人的回报:从1985年起至今,捐赠基金年化收益率高达13.7%,资产从13亿美元暴涨至超400亿美元。
耶鲁大学官方:
在过去30年间,相比于被动的“60%股票、40%债券”的配置策略,耶鲁的投资策略带来了超过300亿美元的收益。
孙昱
金融时报驻纽约投资记者:
它这个思路是,因为这些资产门类的特点是回报率比较高,但是风险高,而且相对来说可变现能力差,所以需要持有时间比较长才能获得较高的回报率。
而且,你需要雇佣到顶尖的资产管理者。当时耶鲁的条件很厉害,所以很容易找到像红杉这样顶尖的管理者。所以就把钱投给那些顶尖的PE(私募股权)、VC(风险投资),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范围之内,能让他们帮助我创造出超额的回报率,可以是15%,可以是20%,可以是远远超过公开市场的股票或者债券。
耶鲁获得成功后,在Swensen门下走出的大批高管被哈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顿等名校高薪挖走,耶鲁模式也被带到各自学校,使投资非公开交易市场的投资逻辑成为顶级院校捐赠基金的统一范式。
实际上,这不仅是影响了其他的捐赠基金。像养老金乃至各类主权基金,都在发现这个投资模式效果不错之后争相模仿。这种专注在像股票、债券和现金等传统资产之外的投资模式,核心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alternative investing(另类投资)。
在1994到2008年间,根据美国大学与学院商业官员协会(NACUBO)的数据,大型捐赠基金每年实现了超过基准410个基本点的超额收益。这段时期,也被称为另类投资的黄金时代。
如今,耶鲁大学的捐赠基金总额超过400亿美元。根据学校公开的数据,在2023-2024财年内,耶鲁在私募股权类资产上投入了107亿美元,而在风险资产上投入了101亿美元,这两项加起来占了总资产的一半以上。
然而,这里我们必须提到的背景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另类投资的表现却一路下滑。知名投资顾问Richard Ennis在一篇名为《另类投资的衰落》的论文中指出,有65%的美国捐赠基金为了效仿“耶鲁模式”,大量投资另类资产。
但过去十年里,NACUBO数据显示,总额达8740亿美元的大学捐赠基金,其年均回报率为6.8%。而一个全球70/30配置(70%股票、30%债券)的投资组合,其年均回报为6.83%。
金融时报称,考虑到美国资产在这十年表现异常强劲,而多数捐赠基金配置中美国资产比例远高于全球平均,这个对比其实已经算是对捐赠基金“相当宽容”。
所以,虽然捐赠基金仍然依据“耶鲁模式”,重仓非公开市场内长期持有且流动性较差的资产,但就在最近,包括哈佛和耶鲁在内的一众高校开始着手卖掉这部分资产,从而找回部分流动性。
不过现在,我们先来聊聊:这笔钱,都被用在哪里了?美国大学的开支,为什么这么大?
刘君
7EDU IMPACT ACADEMY创始人
硅谷创新私校Leadways创办人:
可以认为,捐赠基金是一个大学的金融保险箱,希望它通过这些钱做一些长期投资,比如股票,不动产等等,产生的收益可以每年用一部分,只能用4%-5%的样子。这样的话,慢慢既能保证在危机中抗风险,又能持续地让学校发展。很多人会说,大学有这么多钱,富得流油,为什么还要涨学费?因为它每年只能动用4%-5%,并不是说可以全部去用。
我们再以耶鲁为例:耶鲁的捐赠基金高达400亿美元,但大约75%的捐赠基金是有使用限制的;学校在法律上被要求只能将这些资金用于捐赠人指定的用途。于是,耶鲁能动用的资产只有25%。但这笔钱里面,耶鲁明确表示,学校每年计划支出仅相当于捐赠基金总值5.25%的资金。
耶鲁大学官方:
捐赠基金其实和储蓄账户非常不同。一个家庭的储蓄账户通常是为了将来的大笔开销,比如买房、买车,或者支付子女的教育费用,有时候也可能是为了应急,但归根结底,这笔钱最终是要被花掉的。而捐赠基金是用来投资的,学校可以动用的是捐赠基金产生的收益,而不是基金本身。
在能用的钱有限的情况下,精英大学的开支又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2024财年,耶鲁的总体支出高达62亿美元。但如果我们细看耶鲁提交的信息,会发现这其中占比最高的是一项叫做“其他工资”的支出。注意了,这可不是付给校董、校长、教授等学校高层的工资(虽然这些人的工资也很高,比如校长Peter Salovey去年的薪水就高达230万美元),这40%的支出,实际上是耶鲁付给除高管和教授之外的行政人员的工资。
这就要说到近年来美国大学被不断诟病的问题:行政膨胀。
耶鲁在2024年雇佣了5923名管理人员,而本科生只有6800名,几乎到了每一个本科生就对应一个管理人员的程度。
数据显示,耶鲁在2003-2019年间本科生人数几乎没变(仅增长约11%),但行政管理人员暴涨45%,尤其在2018年时,耶鲁是常春藤中管理人员最密集的学校,全美私立大学中排名第五。
学校为什么要雇那么多行政人员?一方面,这是因为政府和教育部门越来越多的监管及合规要求,导致需要更多行政人员处理这些任务。但另一方面,这也是因为精英大学的收入来源是刚才提到的学费和捐赠基金,这些收入并不像在企业一样和工作效率有直接关系。
既然学校不是自己为这些管理费用买单,那么自然就缺乏了控制成本的动力。著名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就解释说:很多学校高层在招行政助理之前,根本没想好这些助理的工作是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需要这些下属。这正反映了岗位设立并非需求驱动。
当然,除了行政膨胀增加了开销之外,要维持学校的本身的教学、科研等功能,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大部分情况下,学校的开支还包括以下几个方面:教学和科研、设施和基建、奖学金及助学金。
教学和科研方面的支出(比如教授薪酬、实验设备维护等)一直是高校预算中最大的开销。而近年来,美国大学的奖助学金支出也在快速上升。
以耶鲁为例,2024财年其奖学金和助学金额达到约4.87亿美元,其中大部分来自于捐赠基金,另一半则得靠运营经费来填补空缺。
最后,美国大学几乎年年修建宿舍、体育馆等设施,建设和维修都需要花费。比如哈佛2024年投入6亿美元在基建上,而评级机构Moody's预计,美国高校在未来十年中基础设施方面的“延后维护需求”高达7500-9500亿美元。
而这些预算支出,都是在每个财年初就已经确定好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联邦政府突然宣布撤销科研项目资助时,大学会陷入混乱:这些联邦经费通常只用于特定项目,一旦被削减,大学难以从其它地方抽出备用资金,只能被迫中止项目,损失严重。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国会要对捐赠基金收税这件事,才会在投资收益不景气之外,对这些精英学校造成巨大打击。
在新一轮税制下,国会将对普林斯顿、哈佛以及大约60所拥有大型捐赠基金的高校征收分级税率。
其中最富有的学校将面临高达21%的税率,而这比现行的1.4%税率高出近15倍。根据卫斯理学院经济学教授Phillip Levine的估算,这项改革将使一些大学额外承担数亿美元的税负。
比如,位于休斯顿的莱斯大学原本需向联邦政府缴纳900万美元税款,而现在可能激增至8700万美元;
普林斯顿大学的税款将从3900万美元飙升至5.86亿美元;
哈佛大学更是从5700万美元暴涨至惊人的8.49亿美元。
刘君
7EDU IMPACT ACADEMY创始人
硅谷创新私校Leadways创办人:
现在整个学校,包括哈佛,支出压力是非常大的,尤其还有很多学生其实是拿奖学金的,所以说它们很大程度是依赖捐赠基金支持运营和奖学金。所以我觉得,这个税务如果收到捐赠基金上的话,其实对它来讲,确实是一个比较大的挑战。
《华尔街日报》在一则最新的分析中指出:如果特朗普真的限制哈佛的联邦资助、禁止其招收国际学生、并对捐赠基金收取高额税务,那么哈佛下一年可以调配的收入将减少高达十亿美元。
纸面上看,哈佛的年度预算是64亿美元,少了这十亿并不是活不下去。但就像我们之前说的,大学们雇佣了大量行政人员、承担大量教学和科研任务,这样几年下来,一定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
研究教育金融的教授Robert Kelchen就说:最后哈佛一定会被迫削减开支。这所学校的未来必定会改变。
面对这样的挑战,大学们也没有闲着。在另类投资回报持续走弱、联邦政府又开始撤回对高校资助的背景下,耶鲁大学率先行动,成为首批出售非公开市场资产的大学之一。
6月10日,耶鲁正洽谈通过二级市场出售约30亿美元的私募股权投资组合。校方发言人表示,这项代号为“Project Gatsby”的交易,将帮助学校把流动性较差的私募资产变现为现金,用于下一轮投资。
他强调,这并不意味着耶鲁要放弃长期坚持的投资策略,而是运用机构投资者普遍采用的组合管理手段,在市场变化中灵活调配资产。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耶鲁首次涉足二级市场。与直接投资私营企业不同,二级市场允许投资者在资产尚未到期前,将手中的投资份额转让给其他买家。通常来说,这类交易为买家提供一定折扣,以弥补资产流动性不足的问题。
但据媒体报道,耶鲁此次交易的折扣可能仅为5%左右,对一笔规模庞大的资产来说,这样的定价已经属于优渥,可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耶鲁也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学校。与此同时,哈佛大学正商谈出售约10亿美元的私募股权基金份额。其余学校虽然没有出售资产,但却将目光投向了另一收入来源:债券。普林斯顿在考虑发行3.2亿美元应急债券,西北大学、布朗大学等也在采取同样的措施,增加现金储备。
向资本市场发债,早已是美国大学常见的融资手段。在美国,只要是一个实体,包括公司、政府和非营利的大学等,都可以发债。这类债券往往是市政债券(municipal bonds)或者税前债券(tax exempt bonds)。
这些债券可以被市场上的投资人购买,学校则承诺在未来分期偿还本息。虽然大学不像公司那样有股东,但还本付息的责任依然真实存在。
孙昱
金融时报驻纽约投资记者:
大学发债的话,它有很好的抵押物、很好的现金流,所以可以拿到非常好的credit ratings(评级)。事实上,哈佛的评级是好于美国政府的。
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插曲:五月,评级机构Moody's将美国政府的国债评级从最高的3A级降级了一个等级。这也就意味着,购买美国国债,不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投资。
与此同时,哈佛、普林斯顿等常春藤名校的评级却依然是耀眼的3A,代表了评级机构对这些学校的信任。对投资人来说,这些学校的债券几乎无违约风险,因此也很抢手。
大学发债的用途,和之前提到的捐赠基金支出途径没有太大区别。债券可以用来修建学生宿舍、扩建实验室、翻修体育馆等等之类一次性资金需求庞大的项目。
同时,债券也解决了捐赠基金使用限制的问题;许多高校在低利率环境下发债,借便宜的钱提前筹资。
无论是在二级市场出售资产还是发债,各大高校这么做,最直接的原因,都是我们刚才反复提到的:流动性。面对联邦资助不确定、联邦研究基金被冻结、潜在捐赠税率上调等情况,学校急需现成资金。
当然,非公开市场的资产缺乏流动性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市场和投资人们已经全盘否定了耶鲁模型。
资产管理公司Partners Capital Investment Group的CEO Arjun Raghavan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尽管“耶鲁模型”面临费用高、流动性差、结构复杂等挑战,但简单的60/40股票-债券组合并不是解决方案,因为在过去120年中,这类组合有六次,在长达7年以上的投资区间里,产生了实际负回报。
他提到,尽管私募资本泛滥导致选出优质投资变得更难,但某些领域仍有显著机会。
比如私营企业自2008年以来盈利增长比上市公司就要快3个百分点。“在高度不确定的世界中,一个经过优化和调整的捐赠基金模型,显然是更优的投资策略。”
捐赠基金、债券融资等收入来源,主要还是发生在耶鲁、哈佛这样拥有巨额捐赠基金的私立精英大学。这些学校“家底厚实”,即便遇到市场波动,也有足够的缓冲空间。
但事实上,美国高等教育的财政危机,在名校之外早就悄然爆发,并且影响范围更广、程度更深。
2023年,拥有R1研究地位的大型公立高校西弗吉尼亚大学就因财务和结构转型问题,掀起了一场大规模裁员潮。
这所学校的董事会批准关闭28个项目,包括全部外语系及多个文科专业,同时裁掉了143名教师,涉及化学、土木工程、公共卫生等领域。
史无前例的是,这样一所在美国旗舰式的公立研究大学,在这次重组中取消了数学研究生项目。语言、艺术、教育等纯学术方向课程大幅压缩,只保留少数基础服务课程。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当然导致了很多学生及教职工的不满和抗议,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Andrea Rupp
西弗吉尼亚大学学生:
有人说这些削减只影响到一些小科系,但事实并非如此。由于缺乏透明度,加上削减幅度巨大,已经严重破坏了教师们对学校的信任。这不仅仅是某些冷门专业的问题,而是影响到了所有人。
这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预算赤字危机。截至2023财年,西弗吉尼亚大学面临高达4500万美元的结构性赤字。虽然最初校方声称并非财务危机,但随后确认若不采取措施,赤字预计会扩大到7500万美元以上。
导致预算赤字危机的原因,正是不合理的支出加上不断下滑的入学人数。根据华尔街日报的报道,2020-22年间西弗吉尼亚大学的支出增加了38%,主要用于扩建学校设施,但入学人数才仅仅增长了7%。
西弗吉尼亚大学可能是近年来裁员范围最大的研究型大学,但它并非个例。
最近,康涅狄格大学(UConn)就面临超过1亿美元赤字,正在计划裁员和压缩教学项目。今年四月,在美国政府宣布取消特定研究项目的补贴后,许多学校也不得不缩减了相关的人员。
对于规模更小的私立学校而言,早在疫情期间,他们的处境就已经举步维艰了。我们硅谷101播客在2020年曾经采访了加州一所私立学校的讲师Crystal,她提到多个学校冻结招聘,和疫情期间入学人数减少,尤其是国际学生人数下降,有很大的关系。
自2015年以来,已经有85所小型非营利文理学院关闭,其中不少是有百年历史的名校。2021年,位于阿拉巴马州,有近200年历史的女子学院Judson College宣布关闭。这所学校的捐赠基金只有1550万美元,疫情期间校长向外界筹款500万美元,但没有达到目标,最后只能决定关闭。
刘君
7EDU IMPACT ACADEMY创始人
硅谷创新私校Leadways创办人:
小型文理学院,它会有一些关闭、合并,因为它持续有赤字,因为文理学院的一些专业可能比较冷,然后这个学校可能不够综合化,也会让学生望而却步,因为学生升学的过程中,选择文理学院的还是属于少数。2016-2021年,大概美国平均每年有30-40所私立大学关闭或合并。也有一些网站预测,在未来的十年之内,美国可能大概有15%-25%的小型私立高校会彻底地关掉或消失。
为什么同样是高等教育院校,这些学校和上一章我们列举的私立名校命运截然不同呢?
刘君
7EDU IMPACT ACADEMY创始人
硅谷创新私校Leadways创办人:
这些学校一般没有大型的科技,也没有大型科研中心,也不太有太大的捐赠资金,因为大家不太给这种小学校捐款,基本上变成了一个两极分化的现象:你是名校,我以给你捐为荣,那就更多人给你捐,就变成了有非常多的钱;你是个小学校,你人少,捐赠基数的人也少。
这样的话,它的财务结构是比较脆弱的,过度依赖于学费。再加上近几年国际学生减少以及本土学生更希望能够去更便宜的社区大学,要么就是去比较好的学校。这种中间的既不是特别有名的学校,又不是极其便宜的私立文理学院,其实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还记得我们在开头提到的数据吗?
在一所四年制私立学校,读完大学平均要花将近25万美元。而理论上最便宜的,作为一名州内学生在本州的公立大学读书,四年也可以花到近10万美元左右。
在这种学费水涨船高的情况下,就很容易想象,对于一名出生于普通家庭的美国学生而言,上大学已经变成了一个奢侈品。尤其是那些本身作为公共资源而存在的公立大学,现在似乎也成为了可望而不可及的烧钱机器。
但如果我们将目光投向历史,就会发现,高等教育的过去并不是这样的。
以加州大学为例:自1868年成立以来,加州大学有超过50年的时间是完全免费的,1921年才开始对本州学生收取象征性的费用。这种公共资助教育体系,在战后得到了GI法案等联邦政策的进一步强化。
但1960年代末,事情开始发生变化。一方面是加州州长里根削减教育预算,迫使学校通过收学费来自筹经费;另一方面是联邦政府推出了高等教育法案,为学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贷款便利,这也创造了在当下美国社会备受争议的社会话题之一:学生贷款。
联邦学生贷款项目建立的初衷,是为了让更多的学生能够获得高等教育。但在实际操作上,这却几乎造成了相反的结果:教育从公共产品变成了私人消费。
只要你愿意负债,就能上大学。反过来,学校就有动力提高学费,知道学生能贷款支付,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自1970年以来,学费不断上涨,而州政府对公立大学的资助却一路下滑。同时,学生贷款总量也不断升高,在2025年达到了1.7万亿美元。
另外,2000年代开始,加州大学系统正式开始发行所谓通用收入债券,债券的背书正是学生的学费。为了吸引投资者,学校还会把债券评级、品牌排名、校园新建项目作为指标,一步步提升自身在资本市场的形象,这就造成了一个闭环。
而在这样的系统下,真正被牺牲的,是教育本身。大量教职工被裁员,许多年轻科研人员找不到终身教职,只能做兼职讲师,低薪且无保证。“没有用”的人文类学科被砍,而学校本身,就像之前提到的西弗吉尼亚大学,则像房地产公司一样扩展建楼,同时削减教学项目。
再比如那些拥有百亿捐赠基金的精英大学们,虽然不用担心破产,但却大量招收行政人员,薪资对标企业高管。
孙昱
金融时报驻纽约投资记者:
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所谓大学的膨胀。所以对哈佛的批评不是完全没道理的。就是行政化,你找一大堆行政人员,给了很高的工资,按照企业方式来给。那需不需要呢?这就是一个问号。
我们回顾了美国大学背后的财政结构,也看到了哈佛、耶鲁这些顶级名校如何凭借捐赠基金和金融操作在资本市场上稳坐C位。但与此同时,更多的高校,尤其是公立大学和小型私立学校,正在财政崩溃的边缘挣扎。
在科研资助被砍、捐赠基金税收政策面临重构的同时,美国高等教育系统似乎正陷入一场结构性的困局。而这场危机,并不仅仅是某些学校的失败,更是整个制度选择的后果。
当我们谈论"大学"的时候,我们到底是在谈什么?是一个培养人才、创造机会、推动社会进步的公共机构?还是一个以金融产品运作为核心、捐赠基金为燃料的资产平台?其实我们的采访嘉宾也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当下的危机,是对教育本质的提问。
刘君
7EDU IMPACT ACADEMY创始人
硅谷创新私校Leadways创办人:
我觉得这次更多看出来的,就是美国高等教育的危机,是一个财政和制度双向的危机。知识到底有没有国界?大学到底它的社会作用是什么?是给整个世界提供知识、人才,还是说为国家知识、人才做保证。这个其实我们大家对于不同国家的政策都有自己的看法。所以我觉得总体来讲,它更多是对于教育本质的一个重写。
无论哈佛和政府之间的"宣战"结果如何,我们都无法忽视一个现实:如果教育系统继续金融化、市场化、行政化,那么最终付出代价的,不只是某一所大学,不只是某一代学生,而是整个社会对未来的想象力。
我们需要重新提问:教育的价值,究竟是谁来定义?又该为谁而存在?
2、昆明通报129名游客滞留服务区:将对涉事旅行社严肃处理,昆明旅行投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