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5-08-01 21:18 作者:臻善
对话丘成桐:不止于数学,我的梦想是做大学问,丘成桐数学领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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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网易财经智库
编辑|智旭权 主编|杨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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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期:不止于数学 我的梦想是做大学问
对话嘉宾:
丘成桐(清华大学讲席教授、数学科学中心主任、求真书院院长、菲尔兹奖获得者)
丘成桐,这位从汕头走向世界的数学家,以破解卡拉比猜想、开创几何分析的学术壮举,在数学史上留下中国人的印记。他33岁获得菲尔兹奖,其构建的"卡拉比-丘成桐空间(Calabi-Yau Manifold,Yau是丘成桐的英文姓氏)"被广泛的应用于理论物理研究之中,用于描绘高维空间,成为弦理论的基石之一,他也因此受聘于哈佛大学数学系和物理系。
"立志做第一流的学问"贯穿其学术生涯。从微分几何到控制论,从三维图像处理到人工智能,他始终站在基础数学研究的前沿,同时不断尝试与现实需求相交融,通过理论突破推动科技发展,把"立志培养下一代数学家"落实于教育实践。
如何兼顾教育公平与个性化培养?面对人工智能的冲击,教师如何转型?数学成绩提不上去,是否因只学不思?如何树立正确教育观?
2025年7月,带着这些问题,丘成桐在清华大学接受了网易财经智库独家专访。
以下为专访内容:
网易财经智库:我们其实可以对自己的人生有不同阶段的区分,比如说儿童期、青春期、成年早期、成年中期、成年晚期。想知道您是通过哪些事情或经历,对自己的人生不同阶段有了划分?
丘成桐:我的自传里其实讲的很清楚,我从小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长大,但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家庭。我父亲是个教授,他并不希望我们去赚大钱,也不把名利看得很重。我从小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长大,觉得很轻松,始终想做一些对人类有贡献的学问。现在这么讲,很多人觉得不大可能,但是事实上,当年我的父亲(就)是这么想的。
我学习能力最初也有限,刚开始上的是乡村的小学,慢慢长大到了中学,成绩比较好一点。我的中学叫做培正中学,算是一个不错的私立中学,师资比小学好得多,我慢慢晓得做学问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是教授,我从他身上学习了很多关于哲学、文史方面的知识。但是我父亲不研究理科,所以我小时候,理科方面学的比较少一点。但是,他鼓励我念数学、念理科。从他的哲学观点看来,数学和理科都很好。
真正接触数学是从初中开始,老师教的好得多了,我也学得很清楚。从乡村完全不懂得学问,到了师资好的中学,这是我学习的所谓的第二重境界。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去世了,对于我来讲这是个很大的打击。我一路以来钻研和学习,都是在父亲的带领下,一下子父亲不见了,当时可以讲很彷徨。
但是,也因此,我自己不得不独立起来。当时,家里也很穷,假如自己不能够独立,我连念书都念不下去。我母亲很支持我,让我晓得一定要做学问,才能够对得起我的父亲。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开始对学问有了更大的追求,晓得什么叫艰苦,晓得在一个最艰苦的情形下,怎么维持下来。
所以,其实在某种意义上,父亲早逝教会我人生重要的一课——就是在艰苦的情况下,怎么坚持自己的理想,怎么将自己的学问学好。这听起来很简单,但(在)当时的情形下,连(吃)饭都有问题,其实并不简单——家境十分贫寒,我很有可能没法继续念书。但是,我们都坚持下来了,这不单是我母亲跟姐姐的努力,我自己也花了不少功夫。我在课余的时候去(做)家教赚一些钱,为了要赚这个钱,也花了不少功夫,遇到过很多困难。
这种种经历,对我的成长、我的一生,都有着很重要的影响。我必须自己创业,我所说的“创业”不是去开公司,而是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学问、成就最重要的事业,少年时的经历,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学习。
数学大师年少时做家教如何教出满分学生
(来源:C位观察)
在中学,我学到的知识还是有限的。到了大学以后,可以讲更进了一步,我开始接触现代的学问。现代数学,当时在香港中文大学刚刚开始,是一个崭新的局面。香港从前与海外接触得很少,都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学者,坦白讲他们学问还不够丰富。香港中文大学开始聘请一批外国的有学问的学者,这是比较重要的一步。
那时候,我跟外国学者的一些接触,都是通过香港中文大学,我开始了解现代数学是什么样子。虽然还未抵达数学最高峰,但我开始体会到现代的学问是怎样的,重要的学问是怎么走法,对我来讲,这是很重要的一步。
当然,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那时,我才大三,大学还没毕业,就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念书。在伯克利,我遇到了一批真真正正的伟大的数学家。当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数学家,都是当代最伟大的学者。这些学者的行事、为人、授课的内容都是世界一流的。因此,我真正的数学学习是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开始的。
我花了很多功夫学习,一方面觉得自己学问不够;另一方面,学习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事情。很多人以为进个好的大学,人生就完满了,成功了,但是我发觉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那时候,我基本上日以继夜地在学习,每天从早上八点钟听课,直到下午五点钟。我听的课无所不包,基本上数学能够上的课我都去听了,虽然不是完全听得懂,但是也因此慢慢地学习了很多不同学科的、不同方向的学问。刚开始不太懂,慢慢就消化了,这一年的学习对我以后影响很大。
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我遇到了很多知名学者,比如我的老师陈省身就是一代大师。还有许多伟大的学者,譬如我的另外一个导师莫里(Charles Morrey),是非线性方程当时最伟大的一个学者,也遇到了拓扑学者斯蒂芬·斯梅尔(Stephen Smale),还有许多当时最伟大的学者。
但这还不够,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这些教授们,有些也还不是各自领域中的代表人物。所以,我毕业就去了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在那里看到更多不同方向的伟大学者,有从哈佛等院校来的,各自研究不同的方向。
我当年走的路,从香港中文大学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这对很多人来讲,是有点冒险的。我家里面穷,身上只带了100块钱美金,这还是从朋友等处借来的钱。伯克利给了我一个很不错的奖学金,但是刚到那里还领不到,要过了一到两个月以后才能够发放,我必须用100块钱,维持一个月到两个月的功夫。
第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租房。我找的那个最便宜的旅馆叫YMCA,是一个美国青年旅馆,我还记得一天10块钱美金。10块美金现在看起来很便宜,在当年算是不少钱。但我只有100块美金在口袋里面, 旅馆每天10块美金,很快就会用光,所以也要筹划怎么对付这个事情。我为了租房,在街上到处找,遇到几个基本上不认得的朋友,合租了一个两房一厅的公寓。
网易财经智库:一起住?
丘成桐:一起住,四个人住一个房子。我还记得很清楚,一个人一个月要出60块钱,也不少钱了,价格还是很高。但是,我始终认为天无绝人之路,找房子的同时,遇到一个华裔的教授,他从香港来,问我有什么困难,我就跟他讲我现在真的需要钱,他就借给我100块钱,让我能够维持下去,这样子慢慢的撑着。但是,我始终很乐观的,我认为只要努力,一定会做好,所以我不担心,我觉得问题不大。
两年后毕业的时候,我的导师陈省身先生,替我写了很好的介绍信。几所大学都给了我助理教授的职位。哈佛大学能付我不少薪水,一年14000块钱的样子,一签签三年。普林斯顿大学也给了,芝加哥大学也给了,耶鲁大学都给了。但是我最后去的是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接受了一年的博士后职位。
当时,我问陈先生去什么地方最好?他(说)一定要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他说所有大名鼎鼎的数学家都去过高等研究院,你一定也去一次,所以我就去了。当时高等研究院给了我一年的聘期,一年的薪水只有6400块美金,比哈佛少了一半以上,我一点都没犹豫,就接受了。
我始终觉得,当年那个决定还是正确的。再过十年八年,多的那点钱就不算什么了。但是,我在那一年学了不少东西,我觉得更加重要。我一辈子走的路,都是自然的往前走,以学问为重,以能够将我的学问做好,视为最重要的事情。
网易财经智库:其实您也反对奥数竞赛工业化,但现在家长仍视此为一个升学途径,您觉得应该如何破解这一个问题呢?
丘成桐:其实破解是很简单的事,但是一般人不愿意。奥数拿了金牌银牌,可以保送清华北大,将这个去掉以后就没有问题了,很多人就不会看得这么紧张了。现在就是每一个人都去看重保送这个事情。每一个家长都认为,假如在中国念书的话一定要进北大清华,这是另外一个误区。
我们希望中国能够培养出更多一流的高校,不单单是北大清华,我想应该有能力做到。
网易财经智库:您的教育实践一直是围绕数学,数学的最高目标是追求真与美。这个理念在您的教育实践当中是怎么去实行的呢?
丘成桐:数学是真的美,同时物理也很重要,其他的理科、文学都有很美的地方。我比较懂数学,所以主要围绕数学来谈。另一方面,以数学为基础,我也研究了物理学。我是哈佛大学数学系、物理系的双聘教授,我对很多学科都很感兴趣。我也做应用数学,主要是工程上的一些问题。我只要觉得有兴趣、有意义的问题,我就喜欢去做。
数学很重要,数学是科学的基础,从数学出发,可以了解到大自然很多东西,这就是我做学问的出发点。跨学科的不同学者,可能从不同的方向前进,譬如从物理的角度推进,从经验或者实验方面前进,或者研究化学、生物,他们则不停的做实验,从实验中观察、揭示大自然的美,各有不同。
我儿子就是生物领域的学者,他夜以继日的做实验,走的路跟我不大一样。但是每一个人有不同的走法,不同的路,但最后的目标是一样的,即找出大自然的奥秘所在。
网易财经智库:您对您儿子的教育理念是什么样的?
丘成桐:学生不可能全靠自我发展,尤其小学阶段,他还不懂,怎么自然发展呢?就像想念书的小孩子,他不晓得走哪条路,放任他自由发展,就是荒谬的。他需要指导,否则要老师干嘛?所以,学生尤其是小学要多些指导,到中学还是要细心指导。到了大学、研究院以后,自己想法会多很多。
我的儿子我从小其实教了他很多不同的学科,文学、数学、物理都有。但是我发现他真正的兴趣不在数学,他数学不错,但是我在教他一些数学题目的时候,我看他的眼睛和整个表情,就晓得他不觉得数学是一个让他很兴奋、让他觉得很漂亮的一个学科。但是我看到,他对生物学就有不同的看法,学了之后他觉得很有意义,那我就鼓励他去念生物。
如果他觉得,某个学科是最伟大、最有意义的,他以后要做这个学问才会成功。他若对一个学问觉得还可以,但是并不兴奋的话,他也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有前途的学者。所以,我认为应顺其自然。
网易财经智库:您之前也说过,学生的创造性应该被尊重和培养。在现行的教育体系中,您认为哪些因素最容易扼杀学生的创造力?如何通过教学改革突破这些限制?
丘成桐:我们要让学生们晓得,找出真理有种种不同的方法,让他们都去探索,他们就很快能够成长起来。现在问题是,我们的学生从老师到家长到他本人,都更倾向于功利主义,只追求分数。因此,在中学阶段,往往教数学题目,有固定的解题思路,培训班也好,学校也好,强调孩子们把这些解题方法练熟,并且按照一个他们认为的最重要的、最便捷的方法来做题。
但是我们要晓得,数学里边解题有很多不同的方法,每一个不同的方法其实都有重要的意义在里边。往往中学阶段,规定了学生按照某一种方法、某一条路来解题。孩子们就变得不愿意探索多一些方向,扩大一些范围思考。所以,他们对大自然的观点太狭窄,这个不好。
网易财经智库:您研究数学,但是却深耕人文,这两者如何相互影响?
丘成桐:首先,许多文学,是要反映大自然的美。描写一个山村、一条大江、天空中的太阳、夜晚的月亮,让人感到很美,这是大自然之美。我们数学也好、物理也好,都是研究大自然的美和大自然的奥秘,从奥秘里面找到了美的感觉。
所以在很多层面上,文学和数学抱有同样的目标。我们数学研究人类生存的规律,就是人与人怎么相处,这个规律也是写小说的人希望了解的。所以,数学跟文学其实有很密切的关系。目标是一致的,只是用不同的观点来看待美、呈现美。
一个学者想要成长,不单是从课本里面学到知识。为了创造一个有前途、宏大的学问,他要走的路,跟人生要走的路,有着密切关系。一个人假如在做学问的大前提之下,发觉走不通,失败了。在面对失败时,应该怎么做?有些人就垮了,认为前途渺茫,一辈子不想再做了。这不是一个理性的问题,也不是学问的问题,其实是人生的经验——自己在这个情形下会怎样做。
有深度的学问,不可能不经历失败,就能够完成。要完成大的学问,尤其有思考的学问,一般来讲要两年、三年、五年。在这中间,失败的经验是很痛苦的,在这个境遇里,怎么处理自己,这是一个社会的、人生的经验,也是文学上讲的怎么能够获得思想的升华。想要成为一个有远见的学者,人生的经验其实占了更大的比重,超过理性的经验。
当然,有时候我们走一条路走得太远了,发现走错,这就面临取舍的问题——我是不是要放弃这条路,走其他的路?有些人坚持走下去了,结果一路错,永远绕不回来。除了基本的训练之外,这关乎一个人的心理、生理状态。如果你的志向高远,可以看得更远。这就是所谓登高才能望远,风景在半山腰、或者山脚下,完全不一样,心情也就不一样。视野不够高远,就很难决定这个题目要不要做下去。
做学问,尤其是做前任未做过的学问,取舍的问题很重要。你不晓得是对的还是错的,没人走过的路,怎么晓得应该走下去还是放弃?这要看得很远才能看的清楚。但是,往往最重要的、最伟大的学问,就是在没人走过的路上。这往往要看直觉,这个直觉或者感觉从哪里来的?从基础学问、基本训练而来,也要从一个人读文学、哲学、历史而得到意境的提升而来,这都有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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